
鐘鼓樓
作者:飄走的自助餐名字
更新時間:2018-06-21 00:13:48 [共160章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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旱橋在白洋洋的輕霧中影影綽綽。火車鳴著笛進站或者出站,一陣呼嘯,地沉沉地顫動。車輪磕在鐵軌介面的關節上,輕促地震一下——這樣小小的一點齟齬,坐在車上的人的感覺中,就像放大了許多倍,格外明顯。狹長的雙軌之間,另裝上了一排特別的鐵鉤子,好與車底下的齒輪咬得更緊些。齒輪咬著那些鉤子爬上爬下,一磕一磕的,那沉重的摩擦聲像酣睡的人在磨牙。聽得枯燥了,千篇一律地重複著,令人昏昏欲睡。
眉目如畫的少年挨著窗坐,細瘦的腿上枕了個小腦袋,一頭草似的亂髮,正睡得直吧唧嘴。少年伸手輕輕地梳一梳那堆亂草,那顆毛腦袋立刻像被撓得舒服的貓咪一樣,在少年的膝蓋上蹭了蹭,連帶得他旁邊還有個抱住他的腰趴在他背上也正睡得熟的男孩,也跟著動了動。
銀河眼的少年看了看這對酣睡作一堆的小貓小狗,眼睛裡卻異常清醒,彷彿一種類似水銀的物質,閃著暗光。
要是爸爸沒有加入那該死的同盟會,他們兄弟也不會流落至此;要是爸爸不離開家鄉跑去北京上學,也不會跟那勞什子同盟會扯上干係。總之,爸爸不該離開老家。
所以,現在他們要回來了。
鐵軌像兩股麻花似地絞著,前一段分開並行,隔一段又擰成了一股,交纏分合的向前延伸。車窗外野草叢生的空地上有一節舊鐵軌被廢棄了,劃滿鏽跡。遠處,是盛開的虞美人,在風中輕輕招搖。煙藍。凝固在此地。
他們都沒有媽媽。灝明的父親和他們的父親是一起被殺的。灝明的父親是進了大帥府就沒見出來;甦醒和櫟鑫的父親夏徵舒是他們眼看著死的。
父親被組織上的人帶走時,甦醒被支開了,這個孩子雖然才十三歲,卻像把幽藍的劍光,不露,不透,不看你的臉,直盯你的心。夏徵舒現在還不能讓這把未鑄成的劍出鞘。但他沒想到小兒子櫟鑫和玩伴俞灝明偷偷地尾隨其後。
在一片蒼白著頭的蘆葦蕩深處,陰霾的天色壓城城欲摧,夏徵舒被綁在一棵碗口粗細的朽木上。行刑的人袒著肚子,腰間紮了條五寸寬的香雲紗,他手邊沒槍,也沒有刀,徒著手,只得一隻瓦盆,一大疊黃表紙。
那劊子手先上來試了試繩子的鬆緊,向夏徵舒一抱拳,一口喑啞的湖南腔:“英雄,我上輩同你無怨,此生亦與你無仇,怪只怪兄弟吃這碗飯。得罪了。”
夏徵舒的嘴已經被塞住,說不出話來,梗著脖子,只是兩眼灼灼地直盯著劊子手,額角的筋脈微微跳突著。
劊子手拈起一張薄薄的黃表紙,在盆裡浸透了再撈起來,這時櫟鑫和灝明才看清那盆裡盛的原來是酒。兩個小孩子伏在幾丈開外的茅草叢裡,大氣也不敢出一口。
劊子手嫻熟地將一張浸透了酒的黃表紙蒙上了夏徵舒的臉,蓋住了他的口和鼻。再一張,又一張,一張疊一張。如此一張一張加厚著,沒個完似的。
樹幹劇烈地搖晃起來。夏徵舒的呼吸被憋住了,那是一種完全出自本能的悸動與掙扎,聲色俱厲。
王櫟鑫想叫,可是俞灝明死死地按住了他,這隻小兔子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的勁,手被王櫟鑫狠狠地咬了兩口都沒鬆開。
也不知是過了多久,只覺天色瞬息萬變,白衣蒼狗。當糊到第十九層黃表紙時,夏徵舒猛一陣衝撞,劊子手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。半晌,樹幹不再搖得摧枯拉朽,只剩下風過蘆葦的輕哨聲。夏徵舒垂下了頭顱,十根手指深深地插入自己的腿裡。他死了。
直到劊子手收拾了傢伙離開蘆葦蕩,走得沒了影,俞灝明才敢鬆開王櫟鑫,喊吧,叫吧。
王櫟鑫沒有喊叫。他昏過去了。
櫟鑫不知道灝明是怎麼把他弄回去的,就好像他也一直沒明白蘇醒是怎麼知道的。他只知道當天晚上,他一回去就看見甦醒收拾出了幾隻箱子。見他回來了,微微一笑,指指牆邊的行李,臉上毫無異色地說:“就只有我和你了。”
他怎麼知道的。他不可能知道的。俞灝明愣了愣,腦子裡淨蹦出蘆葦蕩裡那雙嵌進肉裡的虯結的手,他忍不住哭了。
甦醒轉向他,指指牆角另一件小箱子:“別哭。還有你。”
我會帶你走。帶你們走。有我呢。